表弟的信终于到了。
在眼下手机、微信、抖音玩得滴溜溜转的年代,还用这种传统的方式传递信息,反到有些新奇,也是没有办法的事。
一个星期前,在农村老家看家留守的表弟媳,上城来找我。一见面,就把我吓一跳。看她那双红肿的眼睛,就知道她哭过很长时间。
“家里出什么事了?”我一问,表弟媳眼泪又止不住流了下来。
“他这个没良心的,要跟我离婚。”
谁?谁?兴祥要跟你离婚?兴祥就是我的表弟。“他怎么讲的?”
“呶,这是他的信,都在上面呢。”表弟媳把信封递给我,又补充了一句:“他肯定在外面有人了。”
我接过信封抽出信瓤。字迹有些生硬,但一笔一画还算工整。
表弟在信上说:“这是我想了很长时间做出的决定。不好意思当面说,只好写信告诉你。”
信上说:“你是个好人,我们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。你勤快能干,家里料理得干干净净。两个孩子也培养出来了。老大大学毕业有了工作,老小去年也上了大学。这都是你的功劳。”
“你常说我是一块冰,怎么也焐不热。是的,我的心从来就没有给过你。电影上讲,没有爱情的婚姻就是一座坟墓。我不想再这么过下去了,让我们都能得到解脱。”
“一切都是我的错。来生有缘我们再做夫妻,我再来好好报答你。”
“所有财产都归你。你若同意,我请假回来办手续。”
我从头到尾看着信,表弟媳从头到尾流着泪。“表哥,你可要给我作主啊。”
“啊,啊——”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有点懵。到底是怎么回事?我得先弄清楚再说。我宽慰表弟媳半天,让她回家安心过日子,答应给她作主,才把她劝回了家。

我的这个表弟,是个闷头驴,闷头抽烟,闷头喝酒,闷头干活,问他十句挤不出来他一句,门口人都讲他是“石磙轧不出一个屁”。到了三十岁,才在姑母姑父连哄带打下与本村姑娘月红成了亲。结婚第三天就偷偷跑出去打工,除了春节一年到头难回来一趟。家里喂猪养鹅、耕田种地、服侍上人、哺育子女,全靠表弟媳里里外外一把手。邻居们没有不夸他找了个好媳妇。
曾听姑母抱怨兴祥对媳妇不好,但也不至于闹到离婚这一步啊。其中定有缘故。
我拨通了表弟电话,他正在北方Q城新开的一个楼盘工地上。一声“表哥”招呼后就没有了下话。我也习惯了他的少言寡语,但今天他仿佛知道我要问什么事,像个做错事的孩子,等着挨训。
“月红来找我了。你怎么回事?你这样做对得起她吗?到底因为什么?你给我讲讲清楚。”
我这头越讲越急,他那头“我、我”了半天,也没有一句完整的话。
“电话讲不明白。你写信给我,把你和月红的事讲清楚。”没等他答应,我就生气地挂断了电话。
表弟只比我小三岁,小时候,姑母带着他经常进城来我家走亲戚。我父亲是他二舅,当时在地区机关单位工作,他家里大事小情都喜欢找二舅拿主意,也喜欢跟我商量。
初中毕业后,在北方Q城大舅家当保姆的姐姐看他在家干农活辛苦,就把他带到Q城,通过大舅的关系给他找了份临时工。
没过两年,一个冬天的下午,表弟突然带着一个腆着肚子的女孩来找二舅。那个女孩看上去十分娇小,一脸的孩子气,腆着的肚子与她的长相很不相称。原来,表弟在Q城打工时认识了这个女孩,两人情投意合谈起了恋爱。直到女孩怀孕显了怀,女孩的父母才知道,但是坚决反对两人交往。女孩父母逼着女孩去流产。表弟乘机带着女孩私奔回到了老家。

回来不到一个星期,女孩的父亲追了过来,要把女孩带回去。两个孩子跪在地上哭求,她的父亲也无动于衷,而且声称要告表弟诱拐妇女罪。万般无奈,表弟带着女孩偷偷跑来找二舅,请二舅帮忙说说情,让女孩父亲同意他俩成亲把孩子生下来。
女孩的父亲也是Q城机关单位的干部。没等我父亲把话说完,他就斩钉截铁地说:“我是肯定要把女儿带回去的。我就这一个孩子,我不想让她嫁这么远,不想让她在穷乡僻壤吃苦受罪。您也是做父亲的人,请您理解一个做父亲的心。”女孩的父亲说得句句在理,我的父亲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。一桌菜没动一筷子就散了席。
下午,在长途汽车站,表弟和那个女孩哭得像个泪人。女孩的父亲把两个孩子攥在一起的手硬生生地掰开,连拉带拽地把女孩拖上车。女孩从车窗伸出头,哭喊道:“兴祥,兴祥,我生是你的人,死是你的鬼。”表弟跪在地上,额头磕出了血,泪水打湿了额头下的黄土。我和我的父母都流下了眼泪。在场的人无不动容,责备女孩的父亲心太狠。
三十多年过去了,每当想起那生离死别的场景,仍然忍不住鼻梁发酸。我相信,那段往事一定会成为表弟心中永远的伤痛。
表弟的信是通过特快专递寄来的。总共写了十五张二页纸。这对于一个初中生来讲,需要耗费多大的精力啊。有几页信纸上留有几处起绉的斑痕,显然是泪水洇湿的印子。
信是从他被房地产公司派到Q城当项目经理写起的,他说他本不想来Q城的,因为那是他的伤心地,他怕睹物思人,更怕遇见故人。

然而,无巧不成书。一次重感冒,去附近医院看病时,竟与那个女孩郑敏意外邂逅。她在那所医院当护士长。相遇的那一刻,两人都愣住了,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。郑敏非常消瘦,脸上也有了皱纹。当他俩回过神来时,都不自觉地走上前抓起了对方的手,激动的泪水在眼眶地打转。
表弟在信中说,郑敏一生很不幸。那次离别后,她被父亲逼着去医院做了引产。后来上了卫校,毕业后嫁给了她父亲朋友的儿子。由于那次引产手术的原因,造成她终生不孕。她的公公婆婆想抱孙子,逼着儿子和她离了婚。从此,郑敏再也没有成过家。前几年,她的父母相继病逝。在这个世界上,她已经举目无亲了。
表弟在信中说,不是因为他,郑敏不会终生不孕,也就不会失去家庭,更不会孤身一人。他对不起郑敏。
表弟还说,郑敏患有宫颈癌,虽然在积极治疗,但效果不明显。也许她的日子已经不多了。他要陪伴她走完人生最后的旅程,给她一个家,不让她孤独地带着遗憾离开这个世界。
表弟说,他也知道,这样做会伤害到月红,但月红身体好,会忙,又有两个孩子陪伴。新盖的三层小楼、家里的承包地和所有存款,都给月红,让她晚年无忧。他什么也不要,只要月红能理解他的苦衷,原谅他的背弃。
读完表弟沉甸甸的信,一滴眼泪从脸颊滑落,滴在信纸已有的泪痕上。
表弟啊表弟!你叫我如何向月红说呢。

本文至此结束
最后修改:2022 年 07 月 03 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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