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深了,他在自家的土炕上,回顾着生活了几十年的家庭。没有留下任何温情,只留下无尽伤痛和 悔意。

他瘦弱矮小,走路时抬不起脚似的,老远就能听到鞋子摩擦地面的声音。他是村人眼中的“哈货”(不算太傻,但也不太聪明的那种),20岁那年,娶了媳妇儿,媳妇人高马大的,能装下他,脾气也了得,天天指挥得他团团转,稍不称意便会招来一顿打骂。他每天小心翼翼,如履薄冰。“或许有了孩子会好一些吧!”他天天盼着。然而,好日子并没有因他的懦弱和忍让而到来,她也并没有因为几个孩子的降生而温柔一点,反而变本加厉了。孩子们的哭闹,她以拳脚回应,公公婆婆的善意,她以谩骂回击,至于两个小姑子,那更是眼中钉般讨人厌,从来没给过好脸色。她是家中的“女王”,所有人都得臣服于她。一家人唯命是从,谨慎伺候,如同行走在高架于大河之上的钢丝上一般,稍不小心,就会命丧黄泉。然而,她显然不满足这贫苦的生活,女王嘛就得活的像“王”一样,这些“虾兵蟹将”虽然听话,却不能给她财富,她决定亲征,实现经济上的女王梦。最小的孩子四岁那年,她把紧抱着腿的孩子一脚踢开,背上包袱,去了山西。

一年后,她傲娇的“荣归故里”。一定是挣到大钱了,他率领孩子们出门迎接,女儿们兴高采烈的:娘一定给买了新衣,扯了花布吧。小儿子穿着破旧的棉衣,几团不安分的棉絮在风中招展,鼻子下面挂着两行青鼻涕,呼哧呼哧地竟冒出几个彩色的泡泡。他一路欢叫着跑来:娘的包袱里有糖吗?有玻璃球吗?彩色的那种,邻居蛋蛋就有一个,可好看了。他越想越兴奋,竟直接撞到了女人怀里。“急着奔死啊!”一声厉喝,小儿子被弹了回来,仿佛一头撞在岩壁上的小鹿,负痛仓皇逃去。他本能的躲到爹怀里,却发现爹像筛糠一样的颤抖着……

和女人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个高大的男人,当天晚上男人留了下来,睡在了女人旁边,他和几个孩子蜷缩在炕的一头。第二天,女人开来一辆手扶拖拉机,把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拉走了,没给孩子留下一粒米,一个念想,走得干脆而决绝。

从此,奶奶成了娘。一家人节衣缩食,东挪西借,直到第二年粮食成熟才吃上一顿饱饭。他在土里刨食,农闲时去建筑工地打工,起早贪黑的倒也能挣几个钱添补家用。转眼间,儿子到了读书的年龄,男人咬咬牙,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,把儿子送入学校。炎炎烈日中,站在高高的脚手架下,他显得更加瘦小,铲上一大铁锹水泥,踮起脚尖,奋力地扔到架子上,一铁锹又一铁锹,细密的汗珠填满他满脸沟壑,终于溢出,砸在泥土里,像一声声沉重的叹息。中午草草嚼上几口自带的干粮,再去帮包工头收拾杂物,一天可以多挣十元钱。儿子也懂事,十几岁时每到假期也跟着去打工,一个假期下来,学费便有了指望。

日子在艰难和痛苦中熬过,儿子考上了大学,男人既兴奋又无奈。那个暑假,父子俩是浸泡在汗水里的。再向亲戚借上一点,儿子终于可以背上简单的行囊出发了,身上穿的还是别人送的旧衣裤。毕业后儿子把第一笔工资给他还债,除了上学欠下的,还有爷爷奶奶看病欠下的。他感觉轻松了许多,好日子就要来了。唯一遗憾的是,那个像娘一样给了儿子温暖和呵护的奶奶,再也没有机会报答了。

男人再也不必去工地打工,每月儿子都会给钱。侍弄几分菜地,喝点儿小酒,去饭店吃点儿饺子,打打小牌,搓几圈麻将,他沉浸在难得的幸福里。然而夜深人静时,面对着无边的黑暗,他感觉心里空落落的:要是有个伴说说话就好了,而且百年之后,一个人的孤坟太不吉利。对于笃信这一说法的他来说,后者显然比前者重要太多。谁会和自己合葬呢?六七十岁的年龄,利益比爱情更实惠,即便是找个伴,死后还是要回自家祖坟的,这是约定俗成的事实。他再也无法安静,这个事情搅得他寝食难安。突然有一天,他对儿子说:“你娘要回来跟我作伴。”儿子坚决反对:“那个欺负你,把一家人逼到绝境的人,害我们还不够惨吗?”原来“女王”一直“关注”着他,在那边并没有享受到“王”的待遇,家境日渐衰落,前不久又死了丈夫,想想自己必将惨淡的晚年,还是得找个依靠,而现在的他是最好的人选。对于他来说,也似乎只有她回来才能实现合葬的理想,那时候就不会是孤坟了,想想还是合算的吧,孩子们的反对在合葬这件事面前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,于是自作主张,把“女王”迎了回来。

女人又一次“荣归故里”,没有丝毫愧疚,是那么理直气壮:“我的儿子就得为我养老送终。”却从来不曾想过,爱也是有温度的,你用冷心触摸它,它是冰冷的,你用热心去触摸它,它才会燃烧得更炽烈。三十年的缺席,儿子的内心早已冻成了坚冰,唯一的记忆就是那狠狠的一脚。

女人继续着三十年前未竟的女王梦,对他颐指气使,吆三喝四。“爹一辈子不容易,只要他开心就好!”孩子们互相安慰着。儿子每次回家都会带上男人、女人去赶个集,买一些东西。每一次女人都特别地兴奋:买几套衣服,割十斤肉,再买两只鸡,买一个猪肘子……她恨不得把整个集市搬回家,反正有人掏钱。几年里,儿子辛苦工作,拼了命赚钱,买了房,结了婚,生了孩子,四十多岁已是满脸沧桑,这些似乎和女人没有任何关系,她只关心钱。可是自从女人回来,男人再没去过饭店,再也没喝过酒,他像不停旋转的陀螺,被女人手中的鞭子肆意地抽来抽去……

就像《渔夫和金鱼》中贪得无厌的老太婆最终被打回原形一样,老天也看不下去了。在摔了一个跟头之后,“女王”全身瘫痪了,只剩下一张嘴——这唯一的战斗武器了。只要她醒着,就不停地咒骂:骂世界的不公,骂死去的公婆,骂无能的丈夫,骂不去帮他杀人的儿子……她像深夜里游荡的鬼魂,张牙舞爪,似乎要把所有人都掳了去。她逼着他让儿子买最好的药,顾最好的保姆,每顿吃上几大碗,希望哪天能站起来重振王威。他在这声嘶力竭的骂声里煎熬,十几年了,仍未能捂热一颗自私的心,多少金钱和付出都填不满她欲望的黑洞,想着为自己倾其一生的老娘,作古多年还不得安息,儿女为了自己一次次无奈的妥协,除了年少时的一点帮扶,又为孩子们做过些什么呢?他突然感觉好累。

他不再旋转,也转不动了,他实在太累了,躺在土炕上,身体前所未有的轻松,如一朵云飘在天空,他似乎听到了老娘亲切的呼唤,仿佛看到了娘那慈祥的脸,读懂了爹娘坚定的目光——那个人,阳间阴间不想再见……

他努力把游丝样的灵魂换回,咬破手指,用尽全身的力气在墙上留下:不合……

本文至此结束
最后修改:2022 年 07 月 03 日
如果感觉文章不错,请随意赞赏